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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3章 追妻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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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3章 追妻四

蘇霓兒沒想到陸衛青來了。

陸衛青不是該在承乾殿麽?

今個道士作法、聖僧念經, 他不該忙著麽?還有閑心來景陽宮?

蘇霓兒第一反應是跑。

離開景陽宮的出口有兩道,一道是前門,被陸衛青堵住了;另一道是後門。

蘇霓兒自然曉得後門的出口在哪, 可是黑燈瞎火的, 不免碰到地上的金鼎或是缺了腿的木凳, 乒乒乓乓的, 引得陸衛青追來可麻煩。

蘇霓兒稍稍側過身子, 躲在窗棱邊上的陰影裏。

窗棱邊上有一面厚重的簾子,雖是常年不用有些發黴, 但遮掩身形還不錯。

青衣就在景陽宮外頭, 見著蘇霓兒長時間不出去, 定會想法子來尋她。

等等看吧!

院子裏的陸衛青先是站在高墻旁的薔薇花下,盯著雜草堆裏的青色螳螂,垂眸靜默了一會兒。

那螳螂似在吃食, 揮舞著鋒利的鋸齒爪子, 使勁把一只青蟲往嘴裏送。

許是太過專註,楞是對旁側的高大身影毫無反應。

陸衛青斜勾了唇角,也不知在嘆氣什麽,仰頭喝了口桃花釀, 身形一動,輕飄飄地落在石榴樹上。

那吊著的紅色石榴微晃, 樹葉上的雨滴便往下落。

石榴樹下的不遠處,有一口沒有水的枯井。

陸衛青斜倚在樹幹上, 修長的指勾了桃花釀, 望向樹梢上掛著的殘月。

他自言自語, 神色很是悲切。

——“他們說,紫藤花開, 四十九月不敗,能鎖冤魂;”

“他們還說,穿著紅衣殉情,黃泉路上不忘前世。”

陸衛青晃了晃酒壺,輕嗤,“騙子。”

若是當真如此,他們重活一次後,為何獨獨要讓霓兒記得所有?而他什麽都不記得?

在歷盡千帆、物是人非之後,為何又留他一人幡然醒悟?

想來奈何橋上,他一定喝過孟婆湯,而她沒有。

所謂的輪回,不過是再受一遍苦難罷了。

霓兒走後的日日夜夜,他竟一回也沒夢到她。

他狹長的眸微瞇,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,眼尾瞬間染上濕意。

“這回我沒那麽笨了。”

陸衛青舉起手中兩塊碎了的玉佩,在月色下合在一起。

那通透的玉質,沒有因為中間的裂縫變得汙濁,反而有一種殘缺的美。

他隨意地晃著玉佩,左腳斜搭在樹枝上,笑得很是惆悵。

“從前我太執著,執著大好山河,執著你一定等得到那一日。”

“我錯了,我不該讓你等的。”

“四十九月......太久了。”

低沈的男中音忽地變得暗啞,卻也只是一瞬,很快被他用桃花釀掩下。

窗邊陰影裏的蘇霓兒,完全聽不懂陸衛青話中的意思,卻能聽懂他言語中的悲痛。

她心中說不清什麽滋味,憤恨和酸楚混在一起,將她整個人淹沒。

遲來的深情算什麽?

從前她在景陽宮等他的時候、從前她被鶯鶯燕燕挑釁折辱的時候、從前她被文人墨客指著鼻梁骨謾罵的時候。

他去哪了?去哪了!!!

陸衛青還在繼續說著。

——“今日承乾殿前的白色身影......是你,對麽?”

“我知道你為什麽來。你放心,那些人欠你的,我一個都不會放過!”

他話頭一轉,氣勢陡然變得淩厲,滾動的喉間盡是嗜血的殺意。

“雖然你很想他死,不過,他現在死不得。他知道你的生父生母尚在!”

窗子邊上的蘇霓兒狠狠一怔。

陸衛青口中的“他”是誰,她自然清楚。

是陳國輔!

陳國輔不是說她的生父生母已經死了麽?莫非從前是誆騙她的?

有關蘇霓兒的身世,她真的傷透了。

前世在承乾殿上,文武百官列舉了五項蘇霓兒不配為後的罪證,其中一樣是“喪婦之女”,直指她卑微的出生。

所謂喪婦之女,說的是那些幼年沒有母親的人,因為從小沒有母親的教育,會缺乏教養,無論是品性還是行事,皆無大家之秀。

蘇霓兒曉得這是她無論怎樣都抹不去的,曾一度鐵了心要找到生父生母,證明自己是有“母親”的人。

在她萬般艱辛的調查下,她發現她是被陳國輔扔在東巷的,也曉得陳國輔同她多少有點關系。

她甚至查過陳國輔,發現陳國輔的母親姓蘇。

蘇霓兒一度懷疑她是陳國輔的遠親之類的。

可陳國輔如此恨她,讓她推翻了此想法,認為陳國輔和她的父母多有仇怨。

她放下身段,低聲下氣地去求陳國輔,求陳國輔告知她的身世。

陳國輔一開始答應得好好的,還變著方子讓她做了許多傻事,到了最後卻只用一句“你父母早已客死他鄉”,就把她打發了。

故而重生後,便是陳國輔說得再天花亂墜,她也不信了。

也不知陳國輔是不是用了同樣的手段迷惑陸衛青?

陸衛青似是堅信一定能找到蘇霓兒的生父生母,近乎用一種宣誓的語氣沈沈道。

“你再等等,我很快就會查到你父母的下落,很快!”

“我很快就殺了陳國輔給你報仇!”

“到時我了無牽掛,到時......”

剩下的話他難以開口,仰頭灌了一大口酒。

他左臂枕在腦後,身子往後仰,不粗的樹枝就往下斜。

他睜眼看著頭頂的彎月,想起上午雨幕中看到的白色身影,微醺的眼角更濕了。

“他們說屍骨不在的人聚不了魂。假的。你不是來過了麽?”

他在亂葬崗苦苦搜尋多日,也找不到她的屍身,哪怕是半截相似的骨頭也沒有。

他唯一能想到的,是食人的禿鷲抓走了霓兒,不知在哪個山頭吃食了她的身體。

屍骨無存且不得下葬,用佛家的話說是受了極刑之苦,死後聚不了魂,永遠飄蕩在人間,更不得入輪回。

陸衛青琥珀色的眸子變得黑沈,眸底掠過一抹悲涼,指尖深深地陷入肉裏。

從沒有哪一刻,他像現在這般恨過自己!

他冷笑,呵呵的聲音極為可怖。

骨子裏嗜血的男人,便是對待自己也絕不會手下留情。

“霓兒,我欠你的,會還!”

一滴絕望的清淚從他眼角滑落。

他有些醉了,不然怎會胡言亂語說那麽多呢?明明霓兒聽不見,也不願聽見。

他自嘲般輕笑,“所有人都說上午是我看花了眼,我不信。”

“霓兒,若是這世間真有‘魂魄’一說,你讓我再瞧上一眼。”

“我不貪心,一眼便夠了。”

“哪怕是夢呢?”

喃喃低語間,一道帶著寒意的夜風拂過,吹起窗邊厚重的簾子,露出一道立在陰影裏的纖瘦側影。

如夢似幻、如真似假。

陸衛青就笑了,手中的桃花釀不知不覺落在地上。

——“真好,我做夢了。”

他整個人輕飄飄的,自打霓兒走後,他從未有哪一刻如此輕松過,頭一偏,從石榴樹上栽下來,栽在樹下的雜草堆裏。

他醉得不省人事,唇側始終勾著一抹淺淺的笑。

*

因著陸衛青醉酒,蘇霓兒很順利地後門逃離了。

第二日,皇宮裏發生了一件大事。

皇上不知為何突然想起景陽宮,命宮人修繕,還命道士在景陽宮的院墻外貼滿黃色的符條,且規定除了翻修的宮人任何人不許進入。

據說那些符條是用來鎖冤魂的,至於鎖誰,宮人們大抵猜得到。

又是請道士又是鎖冤魂,難免不讓人瞎想。

一時間宮裏人心惶惶,莫說皇上不許靠近景陽宮,便是夠膽的,也巴不得繞著彎走。

皇上呢,會時常去景陽宮,查看景陽宮翻修的進度。

陳國輔已許久不曾上朝,因著他的影響,好幾個大臣也不來了,大有集體罷官之意。

這日,左想右想也想不通的貴太妃,決定親自出宮一趟,找陳國輔問清楚。

宮外,陳府。

書房裏的陳國輔原本在和屬下商議事情,商議的是十萬大軍即將入關的事,看見貴太妃來了,忙揮手讓屬下離去,將貴太妃請進屋。

陳國輔:“表妹,你怎的來了?放心,蓮兒受不了幾日的苦了,至多半月。”

陳國輔說他已寫信給邊疆的吳將軍,讓其領著十萬大軍歸京,助他殺入皇城、取下陸衛青的狗頭、救出蓮兒。

吳將軍是陳國輔的舊部,多年來一直聽命於陳國輔,安守邊疆。

說到底,陳國輔也不想背著“叛變”之名登上九五之鼎,成為名不正言不順的帝王、被世人臭罵,才會苦苦設計八年前的東宮之變。

陳國輔:“那蠢兒簡直可恨!虧得老夫一心待他,他竟沒有半分的感恩之心!”

提及陸衛青,陳國輔恨得牙癢,只怪自己當初看走了眼,以為對方是個“乖巧可控”的木頭人,誰知竟是頭餵不熟的狼!

貴太妃曉得陳國輔在謀劃。

心腸狠毒的人,怎麽會坐以待斃呢?

貴太妃:“表哥,我來尋你,是為了另外一件事。”

貴太妃說,她替蓮兒算了一卦,卦象上顯示,蓮兒此劫難逃,唯有用出生時的布衣施法,才能破此局。

故而她是來問陳國輔要蓮兒出生時穿的布衣。

上京有個不成文的習俗,孩子出生後,接生婆會用事先準備好的一塊白布裹住孩子。

等到孩子將來百年歸土,這塊白布會一起入棺,大有來去之意。

這塊白布稱為布衣。

故而父母會將孩子的布衣留下,不輕易示人。

陳國輔聞言先是一怔,想了想,才道:“此物一直由你嫂子保管,我讓她取來。”

貴太妃應下,又說,“千萬別弄錯了。弄錯了,作法可就沒效了。”

陳國輔命人拿來陳木蓮的布衣,用一個黃花梨小木箱裝著,看樣子頗有些年頭。

貴太妃打開小木箱,拿出布衣看了又看,然後仔細地疊整齊放回原處,說作法的聖僧在佛恩寺等著,遲不得。

貴太妃和陳國輔客套了幾句,領著老麼麼離去了。

等出了陳府,貴太妃拉著老麼麼一起坐進軟轎。

堪堪放下簾幔,貴太妃便癱軟著跌倒在軟座上,將懷裏捧著的小木箱狠狠地砸在一旁。

那不是蓮兒的布衣!

不,準確的說,那不是她要找的布衣!

十五年前,已為人婦的貴太妃有了身孕,可被當年的聖上、也就是現在的無上皇瞧上,強行擄到宮中。

而她的夫君,亦被貶去邊疆。

她費盡千辛在宮中產子,卻苦於無法撫養,恰好表哥陳國輔有意幫她,她便將繈褓中的孩子交由陳國輔。

這個孩子,就是她認作幹女兒的陳木蓮!

她以為是,一直以為是!

直到那日在大理寺監牢,她在蓮兒的後腰處沒有看到紅蓮——當年她親手刺的紅蓮,才生出了異樣的想法。

可這個想法太惡毒了,她根本不敢相信!

所以她翻來覆去,不敢下定決心來找陳國輔,就是抱著那麽一丁點的希望!

可她唯一的希望都破滅了!

她留給孩子的布衣上也有一朵不顯眼的紅蓮,而陳國輔拿給她的這塊布衣白白凈凈的,什麽都沒有!

什麽都沒有!!

陳木蓮不是她的孩子,不是!!!

那她的孩子去哪了?

被陳國輔掐死在繈褓裏,還是被扔到了某個不知名的小巷子?

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孩子是否還活著!!!

那個陳國輔啊,欺騙了她十五年、蒙騙了她十五年,甚至利用“蓮兒”要挾她,讓她在八年前幹了如此糊塗的事!

他簡直不配為人!他就該下地獄!!

而她十分清楚,既然對方瞞了她十五年,是絕對不會輕易告訴她孩子的下落的。

唯有,唯有讓他陷入永不翻身的絕境、唯有讓他嘗到失去至親的痛楚,才有機會得知她孩子的下落、才能報她這十五年錯失親子的痛楚!

貴太妃溫雅的雙目全是發洩不了的恨意。

十五年來,她第一次這樣恨一個人、恨到近乎失去理智,恨到讓她整個人抖成了篩子!

她咬破手指,用鮮血寫下幾行小字,裹成小條,然後取下她頭頂的一支金色發簪,用力一擰,露出發簪中間的一個空洞。

她將字條塞入金色發簪,再將發簪交給老麼麼。

“速速交給吳將軍,要快!”

*

承乾殿,清袂照常向陸衛青匯報太後的日常。

太後每日作息規律、情緒平穩,生活習慣和從前沒什麽差別,只是最近愛上了吃各式各樣的魚,總嫌禦膳房的廚子做得不夠味,會命人去宮外買回來吃。

陸衛青:“魚?”

清袂點頭。

陸衛青幽邃的眸微暗,很快便想通了緣由。

“太後是不是每日會在纓兒的牌位前放些吃食?”

清袂點頭,陸衛青又道,“去鴻記家私買份桂花魚,送至仁壽宮。”

自霓兒走後,太後雖極少表現出悲傷,可當兒子的清楚,她心底的痛不比誰少,只是強撐著罷了。

她哪裏是喜歡吃魚,不過是過於思念霓兒,以物思人而已。

很快,鴻記家私的桂花魚送到了仁壽宮。

太後命何媽媽象征性地擺了一會兒,在纓兒的牌位前受了些“香火氣”,然後和何媽媽一起穿過暗道,去往另一邊的小院子。

小院子裏,蘇霓兒和殷娘面對面坐在石凳上。

蘇霓兒愛吃魚,殷娘曉得,總是變著花樣叫禦膳房做,可就是做不出蘇霓兒想吃的味道。

蘇霓兒停不下筷子。

今日的桂花魚,又美又鮮,可口得很!

蘇霓兒:“娘,這是鴻記家私的桂花魚吧?”

殷娘笑著,“瞧你小嘴兒挑的,吃出來了?”

“那是,”蘇霓兒又夾了塊魚肉,“只有鴻記家私的桂花魚才是這個味!”

殷娘笑得更開心了,給何媽媽使了個眼色。

何媽媽忙說:“皇太孫妃,這可是皇上送來的,特意送來給您的!”

蘇霓兒唇邊揚著的笑瞬間就跨了。

她放下碗筷,用絹子擦了唇側的湯漬,“吃飽了,不吃了。”

殷娘指著漆盤裏還剩下大半的桂花魚,“怎就吃飽了?還沒吃多少呢!”

蘇霓兒佯裝積食摸了摸肚皮,“嗨,最近吃得多,不消化。”

殷娘則和何媽媽對視一眼,嘆一口氣不說話了。

一旁候著的青衣更是無奈,趕緊收拾漆盤,將這條讓皇太孫妃“心煩”的桂花魚扔遠些。

日子就這麽混著,沒什麽好事也沒什麽壞事。

一切平靜得近乎詭異,似極了暴風雨來臨的前奏,黑沈得可怖。

陸衛青時常會去景陽宮。

在他的監管下,景陽宮很快翻修完畢,和從前繁盛的樣子幾乎無差。

工匠離去後,陸衛青迷上了種花、種紫藤花。

他會在景陽宮的院子裏種大量的紫藤花,也不要誰幫忙,從挖土到種植、再到施肥澆水,他全都親力親為。

他將紫藤花的枝條折成各種奇怪的形狀,有點類似於八卦圖的樣子、又有點類似於漁網的形狀,總之很怪異。

偶爾會有欽天監的人路過,看到後大為震驚,也不知私下和陸衛青說了什麽,總歸從承乾殿出來的時候,無一例外搖頭嘆氣。

更有甚者捶足頓胸,大喊“國之將亡”的鬼話。

的確,“國之將亡”這種事很快就發生了。

誰也沒想到,陳國輔的叛變會來得如此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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